5月26日上午,中共中央宣傳部舉行中外記者見面會,以“百年路· 新征程:文學的使命與責任”為主題,中國作協(xié)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王宏甲,中國作協(xié)黨組成員、中國作家出版集團黨委書記吳義勤,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魯敏,山東省作協(xié)原副主席、日照市作協(xié)名譽主席趙德發(fā),上海市作協(xié)副主席、華東師范大學中國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院院長孫甘露與中外記者進行交流分享,以下為部分對話實錄。
魯敏
談談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與我們這個時代
魯敏:寫作表面上看起來是個體創(chuàng)作,但是和寫作者所處的時代和社會是密切相關的。我是70年代生人,從小在鄉(xiāng)村長大,隨著讀書考學到了縣城,到市里面,到省城,最后到北京,甚至到世界上更遠的地方去,這不僅是地理的變遷,還伴隨著教育、職業(yè)、社交和生活方式的變化,更進一步是跟思維、格局、視野這種維度的變化一起發(fā)生著。很多跟我同年代的人或多或少的跟我這個軌跡有點類似。我感覺,我們這一代的寫作是伴隨著祖國城市化進程的步伐、各行各業(yè)不斷創(chuàng)新的步伐,也伴隨著中國在世界格局上不斷壯大的歷程來寫作的。我們的作品當中,天然帶有時代的因子,也鐫刻著城鄉(xiāng)巨變的很多細節(jié)。
以我作為例子,我20年前寫作的時候,可能寫我的老家,寫我們鄉(xiāng)村那時候緩慢和艱難的生活,再后來我寫了城郊結合部,寫了廠區(qū)產業(yè)轉型中不斷為了自己命運奮斗的年輕人。最近幾年,隨著經濟水平飛速提升,我也會寫到當代人所面臨的精神和物質不斷的博弈。比如最近,我注意到很多的企業(yè)家,不管是大企業(yè)家還是中小型企業(yè)家,他們有了慈善和公益的意識和想法,并且身體力行地做了很多反哺社會的事情,我覺得這是時代走到了一個點以后才會出現(xiàn)的變遷,所以我最近在構思一個作品,想寫財富觀和金錢觀的變化。所以回到剛才的問題,從寫作者的角度來看,我們在時代當中的使命和初心,其實是個體的經歷和時代的變化必然會發(fā)生的一個共振,我們處在這個現(xiàn)場,我們看到了,然后我們寫出來。
王宏甲
王宏甲:現(xiàn)實題材的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經驗就是要到現(xiàn)實中去。這幾年我跑了全國20多個省、市、自治區(qū)的300多個自然村寨,我所看到的令我感動和令我震撼的事情都很多。從前我們只知道干部有檔案、學生有檔案,你見過農民有檔案嗎?但是全國精準扶貧以來,數(shù)百萬干部駐村入戶,精準識別出9899萬貧困人口,全部建檔立卡。全國貧困人口最多的是貴州省,在貴州省貧困人口最多的是畢節(jié)市,畢節(jié)市在貴州高原之巔。以前我在讀書的時候看到偏僻的村莊,但是我走到畢節(jié)許多鄉(xiāng)村的時候,走到那些小路的盡頭,才體會到了什么叫偏僻,也體會到了什么叫“鄉(xiāng)村的末梢”。
我在創(chuàng)作中體會到,采訪好比采礦,但是創(chuàng)作卻不是把最好的礦石挑出來交給讀者,如果那樣,你交給讀者的還是礦石,如果把這個礦石抹上各種色彩,說它是文學色彩,那恐怕就更不妙了。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把自己采訪的素材放在作家思維和情感的熔爐里煉成鋼。
趙德發(fā)
趙德發(fā):寫現(xiàn)實題材要有歷史眼光。作家調動自己的生活積累,或者通過采訪獲取素材,但不能就事寫事,容易出現(xiàn)淺表化、簡單化的問題。我在寫《經山海》的時候,為了避免這些問題,就自覺地運用歷史眼光,努力增加作品的思想文化內涵。我在采訪中把新時代放在人類史、地球史的大背景下考量,把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這些大事用歷史眼光關照。
我在采訪中接觸了許多扶貧干部和第一書記,他們的工作姿態(tài)讓我感動,他們撇家舍業(yè),去了窮鄉(xiāng)僻壤,一駐就是幾年。我在沂蒙山區(qū)采訪到一位扶貧工作隊長,他是縣政府的督學,是典型的“白面書生”,但是到山里他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千方百計尋找致富門路,一門心思為貧困戶摘帽子,為村里辦了許多事情,比如說教育扶貧、發(fā)展旅游業(yè)等。
吳義勤
吳義勤:現(xiàn)實題材確實是我們現(xiàn)在中國當代文學非常重要的部分,我們在書寫脫貧攻堅偉大實踐的過程中,我們的中國作家其實也得到了凈化、成長,涌現(xiàn)了很多先進的人物。我想舉一個代表性的作家,就是李迪先生,他到湖南十八洞村采訪,采訪的時候身體已經嚴重不好了,但是仍在那里采訪了很長時間。他的《十八洞村的十八個故事》是在病床上完成的,等到這個作品出版的時候,他已經不幸去世了。中國作家也涌現(xiàn)了很多像李迪這樣的先進人物,他們真正的是用心、用情在寫作,我覺得這也是現(xiàn)實題材文學能寫好的一個根本原因。
孫甘露
以上海與江蘇為例,談談作家如何書寫大時代及大時代中小人物的奮斗歷程
孫甘露:我就舉一個例子,今年獲得了“中國好書獎”的上海青年作家騰肖瀾創(chuàng)作的《心居》,她是寫最普通的老百姓的生活,這也跟她一貫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路徑有關系,她一直關注著,同時用非常樸實無華的筆觸,對最基層的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他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情感生活、婚姻進行了非??b密的觀察、書寫。我覺得對一個年輕作家來講是一個非??上驳默F(xiàn)象。同時她的創(chuàng)作也得到了社會的關注。實際上這些年她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以這個主題為背景的小說,關注上海,關注新的時代下普通人的生活。但是她又不是流于一種簡單的描寫,而是呈現(xiàn)了普通人生活當中的復雜性,我覺得這也是文學作品相對于一般其他的觀察或者說描寫的不同之處,她也是試圖塑造人物,尤其是在這部小說當中,以顧家大概十三四口人的背景,圍繞著居住、婚姻,以及新上海人、老上海人來寫,實際上涉及的蠻全面的,我覺得這是近期上海的青年創(chuàng)作中一個比較可喜的收獲。
魯敏:我來介紹一下我們江蘇紀實和非虛構類的這部分作品。作家們都非常關注大時代背景之下,在不同的崗位上個體人物的奮斗,比如江蘇前不久出了一本書,我們選了來自14個不同行業(yè)非?;鶎拥膫€體,他們有的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的“弄潮兒”,有的是守衛(wèi)傳統(tǒng)藝術的年輕藝術家。你說他很普通,但也不是太普通的當代的農民,我們最后集結為一個系列的寫作,叫“最美江蘇人”。
其中我印象特別深的一個故事,講的是江蘇盱眙下面一個鎮(zhèn)上的敬老院,這個敬老院的院長從30年前開始,自己白手起家集資創(chuàng)建了一個養(yǎng)老院,專門安放“五保戶”的老人,這30年來當過69次的孝子,就是為這些離開的老人送終。我覺得挺感動的,他用一種非常樸實的方式,在這個大時代下守衛(wèi)鄉(xiāng)村的文明,還有人情相親的感受。這是一個“最美江蘇人”的故事。
最近連云港在中國和哈薩克斯坦做貿易的時候建了一個中哈物流基地,建在連云港,這顯然是大時代的一個事件。我們作家跟蹤了一個基地的負責人,因為他要在比較艱難的情況下把海陸的交通優(yōu)勢發(fā)揮出來,對項目負責人來說是蠻難的,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壯舉,我們作家一直跟蹤采訪他,看他怎么樣從無到有、從有到好,無師自通成為一個“糧食大王”,把哈薩克斯坦所盛產的小麥經過我們這個基地運到東南亞各個地方,我們這個作家稱贊他是現(xiàn)代絲綢之路上的當代張騫。從這點上就能看到大時代的背景下一個普通的個體怎么樣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壯舉。我覺得這個也挺有意思的。
還有一個作家寫電力服務小組,這個服務小組全是共產黨員組成,但是服務的時間特別長,20年。這個時間的長度有時候特別具有文學的力量,這本報告文學采訪出來之后,就能看出來20年的時間跨度中我們服務業(yè)的變化,人們生活細節(jié)的變化,還有科技對我們生活的種種改變,它會從文學的角度考察服務行業(yè)的變化。當然類似的還有很多,還比如守海島30多年的王繼才夫婦,還有最近采訪的基層黨員,特別歡迎大家去采訪。
關注青年一代的寫作
孫甘露:我個人從上海近些年青年創(chuàng)作的觀察來談一點想法。上海是一個由來自各地的年輕人匯聚在一起的、流動性很大的一個城市,同時也是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非常活躍的城市。這些年來,尤其是70后、80后、90后年輕一代的作家紛紛涌現(xiàn),在上海的各個領域、各個行業(yè)從事著創(chuàng)作,也從事著文學研究和批評,同時也從事著翻譯工作、出版工作,還有很多作者就像在座的一樣在媒體工作。所以作家的隊伍是非常豐富的,年齡層次也是全覆蓋。另外一點,上海的青年作家隊伍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也是很令人欣慰的,所有這些作家,這中間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在跨領域工作,不像一個小說家只寫小說,有很多作家既寫小說,也在做翻譯,也在做文學批評,而很多文學研究者在從事文學出版工作,同時也在從事詩歌寫作。我覺得這是上海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可喜的現(xiàn)象。
魯敏:我也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關注青年寫作者。就我個人目前的了解,我感覺他們有幾個特點。一是青年這代寫作的來路比較開闊,他們有的是自學的自由寫作生長的,還有的是經過嚴格的創(chuàng)意寫作的科班訓練出來的,也有的是從海外留學歸來。他們的學科背景非常多元,人類學、哲學、生物學、計算機等,非常個性化。他們的寫作也開始得比較早,有的是通過寫作大賽出來,有的是網站的人氣作者,有的是非虛構平臺的撰稿人,有的跟影視合作,有的是直接走向市場獲得大量的讀者,也有的是從文學期刊進入文學領域。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并不是從事專業(yè)寫作,就是自己一邊干工作,一邊非常熱情地追求自己的文學夢想。我看他們的來路這么多元、開闊而且執(zhí)著,所以去展望他們的去程,我覺得大可期待。
二是雖然他們的來路非常豐富多元,個人的寫作風格也大不相同,但是我感覺他們都有對時代自覺發(fā)生勾連的追求和思考。我覺得這可能也是寫作者偉大的傳統(tǒng)。我曾經看過一個針對“85后”寫作的調查,有100多位青年作家參與了這個調查,樣本還是蠻有代表性的。談到他們的文學基因和閱讀傳承的時候,他們很多人都提到了中外的文學經典,比如關于我們中國的經典,這批非常年輕的作家提到的有《史記》《紅樓夢》《聊齋》等,作家里有魯迅、蕭紅、沈從文、老舍等等,提到很多我們老一代作家的名字。我想到,魯迅也曾經說過一句話,“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蔽乙蚕肽眠@句話和青年一代寫作者共勉,文學和遠方有關,也和周圍的人們有關,大家一起來繼續(xù)書寫文學,傳遞文學的力量和美。
談談對當前文學批評現(xiàn)狀的看法
吳義勤:當今的文藝批評確實面臨很多挑戰(zhàn),我覺得主要是三個方面:一是全媒體時代,文學出版的數(shù)量膨脹式增加,但是與之相對的是讀者的閱讀熱情下降;二是我們現(xiàn)在的閱讀方式發(fā)生很大的變化,過去都拿一本書讀書,現(xiàn)在都讀屏,閱讀方式的改變沖擊著傳統(tǒng)的審美經驗,因此我們對當代文學的評價、判斷就會產生很多問題;三是現(xiàn)在的文學批評公信力和權威性下降,因此面對今天不斷變化的、更新的中國經驗和中國故事,文學批評界確實應該及時調整并有所作為。
文學批評界迫切要做的,是要完成對文學批評功能的重新定位,我們這個時代文學批評的首要功能是讓我們這個時代的讀者更熱愛文學,而不是逃離文學。其次,文學批評家要重新自我定位。文學批評家長期以來似乎有一種特殊的話語權,但這種話語權不是與生俱來的,只有當我們的批評家是合格的、稱職的讀者的時候,才會是一個合格的批評家。另外,文學批評確實要發(fā)揚“剜爛蘋果”的精神,文學批評應該有能力發(fā)現(xiàn)我們這個時代文學存在的問題,能夠有勇氣指出我們現(xiàn)在不良的文學現(xiàn)象、作家作品出現(xiàn)的問題;但是我們要防止另一個偏頗,文學批評要講真話,但是不要誤解為只有批評這個作品、批評這個作家才是講真話。不能夠把肯定和否定割裂開來看,單純強調某一個方面是有問題的。
那么,相對應來說,如果要做一個好的批評家,應該有幾個前提。首先是要尊重審美的差異性。我們經常講在文學面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比如,你肯定這個作品,別人就不能去批評這個作品,這是文學批評的大忌,審美差異性是文學批評成立的前提;其次要尊重作家的勞動,尊重文學本身。我們對一個作家,不管批評多尖銳,或者問題指出得多嚴厲,出發(fā)點都是對這個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的尊重。我們對作家最大的尊重就是認真閱讀他的作品。最后,也要有說理的能力。越是尖銳的批評家越要會說理,批評不是吵架,不是比誰的情緒多么激烈、姿態(tài)多么絕對,或者調門多么高,實際上越是尖銳的批評,越需要平心靜氣,甚至越需要慢聲細語。
新文藝群體不斷壯大,我們可以和年輕作家分享什么?
吳義勤:十八大之后,中國文學確實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這里可以舉很多例子。比如文學的生產力、創(chuàng)造力空前解放,現(xiàn)在我們長篇小說一年出版量有9000部,作家隊伍越來越壯大,現(xiàn)在中國作協(xié)會員突破1.2萬人,省級作協(xié)會員達10萬人,網絡作家數(shù)以百萬計,我覺得這個作家隊伍是非常壯大的。再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新的文學群體、新的文學業(yè)態(tài)也在不斷涌現(xiàn),特別是網絡文學和科幻文學,已經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文學現(xiàn)象,很多人說我們中國的網絡文學,跟好萊塢的電影、韓國的韓劇、日本的動漫并稱世界四大文化奇跡。我們今天對現(xiàn)實的反映,作家對現(xiàn)實的書寫越來越有力,對中國故事也講地越來越精彩,中國文學在世界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中國文學“走出去”這些年成效非常顯著。
對于普通讀者和初學者來講,我也想分享兩點。第一點,要相信自己。就是要相信在文學面前每一個個體都是平等的,要相信每一個寫作者他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都是非常珍貴的,都是獨一無二的。第二點,要相信文學。要把文學真正當成自己的理想和信仰,我們對待文學要從心靈、精神、靈魂需要的高度,而不是從現(xiàn)實功利的角度來評判自己的成敗得失,文學永遠不是我們追求現(xiàn)實利益的工具。
魯敏:我的分享可能聽起來有點老生常談,我還是特別想強調閱讀。閱讀從時間成本上、體力成本上、經濟成本上講,我覺得性價比特別高,簡直都是“躺倒了”就可以看的。我有一個選擇的建議,讀一點冷書、老書、硬書。何為冷書?現(xiàn)在有很多熱門暢銷的書,但是我覺得你可以按照自己的閱讀譜系來讀一些相對比較冷的書。所謂老書,當然是經過時間洗刷沉淀下來的經典,我覺得這是人類的智慧。所謂硬書,我覺得內容可能有點硬核,不是那么好讀,稍微有點難為自己的讀物。就像我們吃東西一樣,有時候我們也希望自己吃一點健康的全麥、粗糧或者白水青菜什么的,口感不那么理想。閱讀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應該像對待自己的身體一樣,要維護我們精神的強健和有力。所以我強烈建議面對海量的視覺讀物,我們應該有“不讀”的判斷和自制,在有限的時間里給自己的腦袋和眼睛喂點好東西。
作為寫作者來說,除了書本的閱讀之外,還要對你自己所處的時間、空間進行閱讀,所謂時間,當然就是我們所處的時代,空間,就是你所在的國度,你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是去凝視、閱讀自身的生活。當然,我們的生活看上去是比較龐雜的,有時候也充滿了困頓、曲折和艱辛,但是這種曲折和艱辛就飽含著文學的筆墨,也飽含著上升的力量。你去閱讀它,你就會寫作它。
孫甘露:簡單講,對一個年輕人或者一個初學寫作者來說包含了這么幾個方面:一是要向生活學習,不然我們可能會很容易就喪失了現(xiàn)實感;二是要持續(xù)向經典學習,不然我們會脫離了傳統(tǒng),喪失了傳統(tǒng);三是要向同時代人學習,不然很容易就脫離了我們所置身其中的時代。
王宏甲:走到今天,回想我自己的當初,我最想和初學者分享的是盡可能早一些體會到文學的意義不只在文學本身。一個作家如果不能走出文學對自身的束縛是不會有大出息的,文學不是用來展示自己有多少才華,你要專心致意、聚精會神地去考慮怎么用你的文字對社會、對在艱苦跋涉、艱難跋涉中的人們提供一點有益的支持,哪怕是一點溫暖、一盞燈。簡單地說就是文學從有意義的地方下筆,你的作品就會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