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說紛紜的內卷
“內卷”這個詞近年來突然火了。內卷從字義上來理解就是反向進化,向內演化,雖然有迭代,但其實沒有更新。
在當下的中文網絡中,內卷有了更多的引申意義。有些人說:內卷化就是無法進行質變的量變。雖然感覺自己已經為學習、工作或其他生活目標付出了努力,但卻一直沒有感覺到明顯的、積極的、鼓舞人心的變化。人們把這種持續(xù)的付出視為內卷,也有些人寬泛地把所有無實質意義的消耗都稱為內卷。
有些人則強調內卷是在存量一定、缺乏增量的前提下的競爭。此時讓人難以忍受的過度競爭導致人們進入了互相傾軋、內耗的狀態(tài)。一個經常被網友們列舉的典型的內卷現(xiàn)象是升學考試,錄取的名額有限,家長又都希望孩子上好的學校,大家只好沒日沒夜地備考,形成惡性競爭。程序員的“加班文化”也被很多人稱為內卷。有一天某個企業(yè)突然開始提倡所謂的加班文化,在之后一段時間里,這個企業(yè)在行業(yè)競爭中贏得了暫時的優(yōu)勢。而行業(yè)中的其他企業(yè)為了在競爭中生存下來,也開始要求加班。于是,加班逐漸成了行業(yè)內的普遍現(xiàn)象。
內卷這個詞如此流行,以至于現(xiàn)在只要看起來是讓人難受的競爭,就可能被稱為內卷。
不僅是存量競爭,人類學家項飆在訪談中講到,內卷背后的競爭是一種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競爭。項飆說:“現(xiàn)在內卷的一個很重要的機制,就是沒有退出的機制,不允許你退出。剛才講到那位同學要去麥當勞工作,面試官第一句話就是‘你父母怎么想’。你要往下走,要退出競爭,過自己的生活,你面對的道德壓力是非常大的……所以,成功者要求失敗者一定要承認自己是失敗的。你不僅是在錢上少一點,物質生活上差一點,而且你一定要在道德上低頭,一定要去承認你是沒有什么用的,是失敗的。如果你不承認自己失敗,而是悄然走開退出競爭,這是不被允許的,會遭受很多的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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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回頭來看看內卷這個詞在社會學上最初的意思。一般認為,最早把內卷這個詞引入中文世界的是歷史社會學家黃宗智。黃宗智在《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中寫道:“使用雇傭勞力的大農場和依賴家庭勞力的家庭農場,對人口壓力會做出不同的反應。大農場得以就農場的需要變化而多雇或解雇勞力。家庭式農場則不具備相似的彈性。從相對勞力而言,面積太小的家庭農場,無法解雇多余的勞力;面對剩余勞力的存在和勞力的不能充分使用而無能為力。在生計的壓力下,這類農場在單位面積上投入的勞力,遠比使用雇傭勞力的大農場為多……克利福德·吉爾茨給爪哇水稻農作中這種集約化到邊際報酬收縮的現(xiàn)象,冠以一個特別的名稱:‘農業(yè)內卷化’。”黃教授在分析小農的精耕細作時指出:“內卷的要旨在于單位土地上勞動投入的高度密集和單位勞動的邊際報酬減少?!?/p>
請注意黃宗智講到的內卷的一些特征。內卷的主語是小農,一般被認為是缺乏格局、缺乏資源、缺少選擇機會的。小農和大農場相比起來,缺乏資源,缺乏管理,因此面對外部需求環(huán)境的變化時,他們缺少選擇,缺乏彈性。這導致這些缺少其他可能性的小農只能把剩余勞力繼續(xù)投入到農場中去。雖然從利潤最大化的角度來看,邊際收益已經收縮得非常厲害了,但是從效用的角度看,這樣的抉擇依然是理性的。
歷史學家杜贊奇在《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中也寫道:“從克利福德·吉爾茨那里借用了內卷化這一概念,他最早是用此概念來研究爪哇的水稻農業(yè)的。根據吉爾茨的定義,內卷化是指一種社會或文化模式在某一發(fā)展階段達到一種確定的形式后,便停滯不前或無法轉化為另一種高級模式的現(xiàn)象。在殖民地和后殖民地時代的爪哇,農業(yè)生產長期以來原地不動,未曾發(fā)展,只是不斷地重復簡單再生產。盡管這種生產并未導致人均收入的急劇降低,但它阻止了經濟的發(fā)展,即人均產值并未提高?!倍刨澠姘褍染淼母拍钸\用到行政和政治上,他解釋清朝末年的新政要加強國家的控制,所以建立了各種各樣的官僚機構。國家投入了很多錢建立官僚機構,但是國家基層的行政能力并沒有增強,對地方社會的服務沒有優(yōu)化。
杜贊奇說的內卷是指在這樣的政權結構設計下,雖然不斷地投入資金,但實際上,投入越多,局面卻越失控。他寫道:“國家政權內卷化在財政方面的最充分表現(xiàn)是,國家財政每增加一分,都伴隨著非正式機構收入的增加,而國家對這些機構缺乏控制力。換句話說,內卷化的國家政權沒有能力通過建立有效的官僚機構來取締非正式機構的貪污腐敗?!?/p>
內卷并不是吉爾茨發(fā)明的。吉爾茨寫道:“我這里所用的內卷化的概念,來自美國人類學家戈登·威澤。他用這個概念來描述一類文化模式,即當達到了某種最終的形態(tài)以后,既沒有辦法穩(wěn)定下來,也沒有辦法使自己轉變到新的形態(tài),取而代之的是不斷地在內部變得更加復雜。”威澤所舉的一個例子是后期的哥特式藝術,“藝術的基本形態(tài)達到極限,結構特征得到了固定,創(chuàng)造的源泉枯竭了。但是,藝術仍然在發(fā)展,在所有邊緣被固定的情況下,發(fā)展表現(xiàn)為內部的精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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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本書里,我想討論的內卷更多的是今天的社會話語中的內卷,和威澤最初所指的文化意義上的內卷大不相同。項飆有一個形象的比喻:“如果說原來的內卷指的是一個重復的、沒有競爭的、不能擺脫農耕社會的結構性格局,那么今天的內卷就是一個陀螺式的死循環(huán),我們要不斷抽打自己,讓自己就這么空轉,每天不斷地動員自己。因此它是一個高度動態(tài)的陷阱,非常耗能?!?/p>
今天的內卷是一個陀螺式的死循環(huán),我們要不斷抽打自己,讓自己就這么空轉,每天不斷地動員自己。
內卷與特化
內卷的英文是involution,與evolution(演化、進化)相對應。involution的詞根是volv/volut,意思是旋轉,同樣詞根的英文單詞還有evolution、revolution(革命)。evolution的前綴e是向外的意思,所以演化是向外旋轉、向外生長,有點斐波那契數列螺旋式上升的感覺。
內卷的前綴in是向內的意思,內卷從字義上來理解就是反向進化,向內演化,雖然有迭代,但其實沒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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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內卷,有些人會舉出囚徒困境、劇場效應等例子。囚徒困境大家都很熟悉了,是指即使在合作對雙方都有利時,保持合作也是困難的。知乎上有一個關于內卷的高贊答案里提及劇場效應,并舉例說,很多人在一個劇場里面看表演,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很安靜地看表演。這個時候,大家都能很清楚地看到表演的畫面,現(xiàn)場體驗也很好。然后,漸漸有人為了視野更加開闊,站起來看了,周圍的人一看:別人站起來了,我也站起來吧??墒?,前排的人站著能夠看到表演,后排的有些人站起來也看不見,怎么辦?那就站到座位上去吧。這么一來就更亂了,更多的人站起來,或者站到座位上面。這個時候,觀看的體驗就很不好了。
這雖然是對劇場效應概念的誤用,但已然能說明問題。只是這樣的比喻還是有點問題的——如果你今天在電影院里站起來看,后面的人會呵斥你坐下去,而不是他自己跟著站起來。電影院里坐著看本來就挺舒服,誰愿意站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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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說加班文化是一種內卷,并不只是因為工作時間太長了。斯蒂芬·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中寫道:音樂家亨德爾把自己囚禁在工作室里,三個星期不眠不休地創(chuàng)作出讓世人驚嘆的《彌賽亞》。亨德爾超乎尋常的“加班”顯然不是內卷。它是信仰,是力量,是拯救,是復活,是英雄主義,是無所畏懼,是生命力的星光璀璨。
內卷的加班是不一樣的。這時加班的時長作為一個指標本身成了目的,而作為內在本質的工作變得不重要了。不像亨德爾為了工作本身而加班,“摸魚”混加班時長只是為了加班而加班,是為了把加班時長這個外部性的指標給做大,作秀給別人看。這里的“別人”是第三方的評判者,其中最主要的是處在權威位置的領導。
在我們思考內卷的過程中,往往忽視了它總是有一個外因的,而且這個外因經常是一個由第三方權威設定的可量化的外部評價指標。就像陀螺之所以旋轉是因為被外部的鞭子抽或被手捻,內卷是被某個外部的評價指標所驅動的。在升學考試的例子中,外部評價指標是考分;在程序員加班文化的例子中,對于程序員本人來說是加班時長或者KPI,對于公司來說是利潤或者市場占有率。在黃宗智的例子中是小農獲得的報酬,在杜贊奇的例子中是官僚機構的數量。然而外部指標并不能夠完全合理地描述內在價值——考分不代表真正的知識;工作時長和KPI不代表工作真正的價值;清末官僚機構的數量增多,政權的實際控制力卻在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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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把這些和內在價值脫節(jié)了的外部指標作為目的時,往往會發(fā)生“特化”。吳伯凡曾經解釋說:“特化是生物學的概念,它是一種從一般到特殊的生物進化方式。它指的是物種適應于某一獨特的生活環(huán)境,形成局部器官過于發(fā)達的一種特異適應。當一個物種進入一個環(huán)境,在演化過程中,會經過一系列考核,在自然選擇過程中,一種性狀會凸顯,另一種會逐漸弱化。物種產生特化,也是為了適應某些獨特的生活環(huán)境。但是,一旦環(huán)境發(fā)生改變,物種之前為了適應某種獨特生活環(huán)境而產生的特化,反而會導致其在新環(huán)境里的適應能力變差。從這個意義上講,這種特化也是一種能力的簡化和退化。與特化相關的另一個概念,就是退化。在生物的進化過程中,一個器官的進化,往往意味著其他器官的退化。比如鼴鼠,它靠在地底下刨土找蚯蚓吃來生存,長時間之后,它的視力好或壞不影響它的生存。于是,它的視力就逐漸退化,退化到一見到光,整個神經系統(tǒng)就紊亂,半小時內就會死掉。比如,高考的英語考試,更多考的是關于英語的知識,而不是如何來使用英語。因為考核的是關于英語的知識,所以大家一直強化考試做題這個屬性,但是,真正英語要使用的聽說讀寫的能力,沒有掌握?!?/p>
現(xiàn)在的考試制度下會產生網絡語言里所說的“小鎮(zhèn)做題家”。“小鎮(zhèn)做題家”指一些出身小城鎮(zhèn),埋頭苦讀,擅長應試,但缺乏一定視野和資源的青年學子。他們在中學階段依附于“題海戰(zhàn)術”取得優(yōu)異學習成績的過程正是特化。另一個網絡詞組“摸魚式加班”,領導不走,我也不走,以加班為目的來刷自己的存在感,是一種表演,也是一種特化。
常常被忽視的是,特化是雙向的。不僅是做題家在特化,命題者也在特化。當考點局限在某個狹窄的范圍內,當命題規(guī)則和歷史真題已經被考生所熟悉,作為出題人,想出一份可以拉開區(qū)別的考卷,其實是越來越難的事情。于是不僅是考生在特化,考官也在特化。不僅考生在內卷,考官也在內卷??婆e制度發(fā)展到八股文,就是內卷、向內演化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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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把內卷的問題歸因于競爭或者過度競爭,其實是不對的,至少是很不全面的。問題不在于競爭,而在于被迫按照權力結構所設定好的某個外部性指標去競爭。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外部性指標和它所要考量的內在本質之間會越來越錯配,因為人們?yōu)榱诉@個指標把自己特化了。特化是指在某方面進化和在另一方面退化,而外部性指標所考量的本來就只是人們?yōu)橹M化的一面,完全忽略了人們?yōu)橹嘶囊幻?。由此選拔出來的人其實在其他方面是退化了的,是在新環(huán)境下更難適應的。比方說,一般認為,“小鎮(zhèn)做題家”或者應試導向的“超級中學”的畢業(yè)生們雖然在做題方面很強,但是會在其他方面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退化,在之后的學習和工作環(huán)境中可能會更難適應。
基于外部評判指標的競爭是權力結構設好的局,是權力對人們的規(guī)訓。它有時是被頂層設計的,有時是隨著歷史演進而來的,但總是和社會文化權力結構相對應。人們陷在社會文化權力結構設定的局中,沒有辦法退出,沒有其他選擇,只能繼續(xù)地去為了這個已經錯配了的外部性指標不停地奮斗、旋轉,甚至是缺乏意義的空轉。
反內卷,就是破局
內卷是一個局,是社會文化權力結構設好的規(guī)訓的局。
當陷在這個局里的時候,人就像旋轉的陀螺一樣,一直在投入,一直在付出,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消耗,但是卻沒有收獲到明顯的、積極的、實質的升級和進步。而陀螺的旋轉就像某口香糖的廣告詞一樣,“根本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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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內卷是要破局。
怎么破呢?
首先,我們?yōu)槭裁匆驗槟硞€外部評判指標去不停息地奮斗,以至于耗盡自己呢?這其實是一個人生視角的問題。
其次,外部評判指標和內在本質錯配越嚴重,內卷帶來的負面效果就越大。外部評判指標從何而來呢?源于規(guī)訓。
再次,為什么人們會深陷在局中,不能自拔呢?他們或者是缺乏資源,或者是缺乏機會。我們將討論有哪些基本的設計可以讓資源和機會更均等。
最后,內卷是社會文化權力結構造成的。如何借助于深度神經網絡的啟示來改善這個結構,這也許是更根本的解決辦法。
愛因斯坦說:你無法在制造問題的同一思維層次上解決這個問題。內卷是一個深刻的社會現(xiàn)象,反內卷需要更深刻的變革。
本文摘自《反內卷:如何對抗集體焦慮與非理性競爭》。
《反內卷:如何對抗集體焦慮與非理性競爭》,黃徽/著,浙江大學出版社·藍獅子圖書,2021年10月版